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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3章 番外 桑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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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3章 番外 桑楚

老邁的青馬似乎知道他要去的方向,無需他用韁繩牽引便自己溜達著出了城,回頭孫叔通那個老東西要知道他不告而別,只怕又會長籲短嘆。

他經歷過太多次的離別,曾經有無數次他被人送著離開,實在害怕那樣依依難舍的情誼。

還好,懷瑾懂得他。

若她今日也是哭哭啼啼的,他反倒不知道該怎麽走了——他經常是怕她傷心的。

桑楚知道自己讓她傷心過一次。

開滿菊花的山坡上,她戛然而止的一句話:“你知不知道我那時候……”

他知道懷瑾要說什麽,她那時候很傷心。

如果不是走的那般幹脆利落,他只怕會被她的眼淚留下來。可桑楚深知,自己不及張良愛她,張良對她的情已成執念,不死不休、此生難放。

他亦知,她心中仍有一個角落放著張良。

她不說,她逃避,她裝著無情,可她無法掩飾見到張良之後本能的一抹慌亂——她的身體已經將答案說出來。

桑楚特意給他們兩個單獨相處的時候,拉著其他人都走了,可到了晚上她竟然怒氣沖沖的質問自己,為何對自己的妻子沒有任何獨占之情。

她知不知道她彼時的怒氣下,有多少慌亂和心虛?

桑楚雙手枕著頭,笑瞇瞇的望著碧藍的天空,心道十多年前的事自己居然記得這麽清楚,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全都那麽清晰。

真的很多年了,他沒有再體會過男女之愛的美好。

懷瑾從沒問過他的過去,她有時是個極為灑脫的女子,不在乎過去只在乎此時。桑楚欣賞她的豁達,感激她的不問。

因為他的過去,應當是一個長埋於黑暗中的秘密。

世人都說庚桑楚是得道高人,早已羽化成仙長生不老,桑楚每每聽到自己的傳說出現在各色各樣的人嘴裏時,都會覺得有些好笑。

不老是真,長生是假。

他有些記不清具體的年份了,大約已經過去三百年了吧,彼時陳國在位的國君一心追求長生,使數位術士煉丹,幾年後練出一顆丹藥,說那是傳說中的長生藥。

但那顆藥並未到國君的肚子裏,而是被他最小的一個女兒偷走。

那時候國君的女兒還是被稱為王姬,那個小姑娘還沒及笄,因為不受父王寵愛,連名都沒有一個,大家只叫她八王姬。

桑楚已經不記得八王姬的容貌,卻永遠忘不了自己與她初相識的場景。

他受國君相邀進宮論道,在陳國的花苑裏,他看見一個爬在樹上摘果子的小姑娘。樹影斑駁,洗得掉色的綠裙子像是溪底蕩漾的荇草,桑楚在樹下提醒她當心別掉下來。

這個小姑娘回過頭來,臉上明明臟兮兮的,她的笑容卻像是耀眼的太陽。

她說:“我自小爬樹,絕摔不了!”

與八王姬的種種記憶,在歲月中都已模糊,只有初見這一天的畫面,猶如釘死在他的腦海裏,不被時間所侵蝕。

便是那麽與八王姬相識了,中間的過程桑楚已然記不大清楚了,只知自己快死的時候,八王姬把她父王派人練了幾年的丹藥偷來給他吃了。

為什麽快死他也不記得了,他只記得吃下藥之後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打斷了;只記得八王姬滿臉血的從自己身邊被帶走;以及自己被關在陳國的詔獄裏,國君同那些術士商量是把他的肚子劃開把藥取出來,還是直接把他這個人吃了。

還是八王姬把他從詔獄裏救了出去,等到桑楚完全醒來的時候,他聽說八王姬已經死了。

她是個那麽快活的小姑娘,也是個可憐的小姑娘,連名都還沒有,便死了。

桑楚記得自己帶著對八王姬的愧疚活了好幾十年,直到有一天他發現白發雞皮的父母和開始生出皺紋的妹妹,而他始終都維持在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。

時間在他身上停止。

周圍的人開始對他議論紛紛,桑楚便帶著家人搬到了畏壘山,他在那裏送走了自己的親人。然後又孤身一人生活了很多年,他養了很多只動物,熱衷將野獸訓成家獸,可熬到壽命最長的熊也死了,桑楚覺得有些孤獨。

後來他下山,當初的那位國君已經死去,連陳國都已經被消滅了,他曾經認識的人也全部都死了。

他開始在人世間行走,他想了許多化名變換過許多身份走過七個國家,但他還是比較喜歡曾經的家鄉,於是他在舊陳國的土地上又停留下來。

然後便遇到了夏姬。

夏姬是個很厲害的女子,癡纏他,為了他不要命。可桑楚不愛她,連將就都不願意,糾纏了好幾年夏姬終於絕望。

再一次拒絕夏姬之後,她大哭大叫逼自己離開中原,在她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一步。

桑楚果斷便答應了她,不是因為喜歡她,而是感激她為自己曾經付出過的心意。畢竟除了夏姬,世上真正與他有糾葛的人,已經沒有了。

然後桑楚北上,遇見了一位醫術極其高超的長者,長者對他不老不死的身體非常好奇。

桑楚也好奇,於是留在那裏讓長者對自己的身體各種查探,最後得出一個讓他開心的結果:他只是不老,而並非不能死。

“雖容顏不老,但壽命有終時。”長者是這麽說的。

“何時終?”桑楚這樣問。

“不知道,也許一百年後也許兩百年後。”長者道。

不管是一百年還是兩百年,對桑楚來說都沒有分別,生與死,都是天命。

他在北方生活了一些年,然後想去南方,因為那個誓言,他特意繞了遠路去了百越。

百越是個好地方,人人敬畏天地。

桑楚輾轉在各個部落裏,一晃便是幾十年,他依然沒有老去。

他已經活了三百年多年,一路上他送過不少人離去,他經歷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離別,他漸漸感覺到了孤寂。

可即便孤寂,也再難找到同路人。

直到又是一年花期歌會,他喝了一點酒,獨自站在群山中仰視天地。他雖覺孤寂,可若這是上天註定要他走的路,他便會一走到底,從古至今大約只有他一個人在走這條路,也算是奇遇了。

可接下來他在斷橋邊遇到的那個姑娘,才叫他真正覺得奇遇。

說著雅言的懷瑾,讓他一下便想起了中原。

這一夜他想回憶一下過去,猛然發現,原來自己離開中原已經快七十年了,那麽夏姬……應當已經不在了。

他再度回了中原,偶爾會想起那個又美又兇的姑娘。

他欣賞一切美好的事物,那個姑娘便如百越靈秀的山,他會欣賞卻不會靠近。可是沒想到,他們竟然如此有緣。

不過去鹹陽轉一轉,便被孫叔通引薦著見了李斯,他答應幫李斯辦一件事。

追著李斯要的東西一路到了淮陰,他又見到了她。

這便是緣分吧,桑楚這樣想著。

他忍不住一路跟著她,跟著跟著便成了她的假夫君。

其實不管是成為她的假夫君還是真夫君,或者她要自己為她當牛做馬,他都不會拒絕的。她不會理解,自己孤獨了百年之後再遇到一個同心合意的知己,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情。

起初他的感情只是這樣的,直到某一天他忽然驚覺,原來不僅僅是如此。

早在他們第一次同路時,他們在山中看夕陽,桑楚看到她也如自己一樣全心全意的享受眼前的美景時,他便已經動心。

那顆自八王姬死後再未跳動的心,再次開始跳動,強勁有力擊打著他的心房。

跟她在一起的兩年,比得上他流浪的三百年。

桑楚感激上天的饋贈,順從命運的安排,所以後面他離開了懷瑾,回了一趟陳國舊地,他見到了夏姬。

夏姬已不覆年輕時的淩厲,七十多年,她已成了一個溫和慈祥的老太太。夏姬還記得他,當他出現時,夏姬一眼便認出了他。

桑楚記得當初自己離開中原時,夏姬那樣決然立誓,說她一定會找一個比他更好的男兒,她會為那個人生兒育女。

可她如今一生未嫁,桑楚說:“是我誤了你。”

夏姬卻搖搖頭:“是我誤了我自己。”

桑楚點頭,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耽誤另一個人的一輩子,都是自誤。

他在舊陳國,照顧夏姬直到她去世,他想若是一直跟懷瑾在一起,將來便也是他來送終了,那未免是太殘忍的一件事。

將夏姬下葬後,他獨自一人去了塞外。

在塞外放牧、騎馬,他度過好幾個春夏秋冬,可他始終記掛。

思念無聲,日夜纏繞。

當他決定出海,在海上遇到那個叫犬夜叉的少年時,桑楚愉悅的在海上放聲大笑,或許是因為終於有理由可以回去看她一眼。

看完了,放心了,他又要踏上獨自一人的旅程。

道路不知盡頭,但他知道趙懷瑾這一生都會幸福和美,便了卻了牽掛。

又是很多年過去,大漢已經換了新皇帝,桑楚再次游歷到了下邳。他去了古樸大氣的留侯府,拜見留侯張不疑,得知她和張良都已死去,合葬一處。

再沒多說什麽,桑楚告辭離去。

可已至中年的張不疑卻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,可始終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這位年輕人。

直到這人已走遠,張不疑看到馬背上那個不甚正經的坐姿,忽然雙目圓睜。

少年在滎陽時,他也曾見到過這樣一個背影。

揉了揉眼,張不疑再看不到他了。

是幻覺嗎?他怎麽可能還這樣年輕?

桑楚騎著馬從鬧市穿過,思緒飛出很遠,他漫無目的的任馬前行,晃晃悠悠的穿過鬧市,走出城門,隨即走上一條盲腸古道,進了一片樹林。

他見到一棵結滿果的桃樹,猛然想起,當年他便是從這棵樹上摘了桃子給懷瑾吃。

陽關在樹影中穿梭,眼角捉到一絲銀光。

他低頭,看到垂落在身前的一縷頭發,裏面夾雜了一根白絲。

終於,他也要開始老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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